廣佛“候鳥”:城市交點裡的人生
從兩年前開始,陳蕊的手機裡的鬧鐘設定再也沒有變過。6:30響一次,6:40再響一次,中間的十分鐘是僅有的懶怠時間。從6:40開始,每一分鐘都不能耽擱,每一分鐘都必須踏準,直至她踏上37公里外位於廣州海珠區的辦公大樓。
從季華園到琶洲,25個地鐵站點,串聯起陳蕊的雙城生活。她代表的廣佛“候鳥”羣體,正隨着同城化進程不斷壯大。據佛山政府統計,僅佛山南海區,就至少居住着70萬名廣州人。當軌道交通不斷鋪開,城市間的界限正在消弭,越來越多“候鳥”選擇落地置業,以時間換取空間。一出出“雙城記”,正在廣佛交界區域不斷上演。
在兩座城市間奔波了三個月後,陳蕊發現,自己突然擁有了不看手機也能預測時間的本事。
“早高峰”,這個模糊的概念,被陳蕊分割成近十個節點。7點15分出家門,走到季華園地鐵站需要7分鐘。過安檢、進站,7點24分前必須在站臺前就位,以便趕上7點25分的地鐵。如果中途稍有耽擱,最晚不能超過7點29分。只有這樣,才能保證自己在擁擠的沙園站裡順利換乘,在8點11分坐上廣州地鐵8號線。然後,在8點35分前被隨着人流抵達琶洲站。在附近便利店裡吃兩個素食包子和一杯牛奶,排隊、上樓,最終,在8點55分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全程誤差不能超過5分鐘。這是陳蕊最初連續遲到四次後,逐漸摸索出的時間技巧。
日復一日的雙城生活教育着陳蕊——廣佛候鳥們戲稱早晚高峰的廣佛線爲“死亡線”,擁擠程度令人髮指,但陳蕊總能在早高峰時找到位子。
“其實不難。隨時觀察車廂裡坐着的人,如果有人擡頭看到站指示,這個人基本上會在桂城、千燈湖、西朗這種中間的大站下車,你就擠到他前面站着,他一下車你就能坐。一路坐到沙園、燕崗的人是不會看站牌的。”她略顯得意地說。
廣佛候鳥們大多早起,能抓緊時間睡一會兒,已經算是一場小幸運。陳蕊調整了神奇的生物鐘。不管睡得多香,在地鐵緩緩駛入沙園站的前一分鐘,她總能及時醒來。略整理儀容,挎上揹包,在最後20秒挪到門口,以便以最快的速度下車,衝進換乘8號線的人流。
剩下的乘客, 10%什麼也不幹,20%戴着耳機,70%看着手機。從《琅琊榜》到《歡樂頌》,再到《人民的名義》、《我的前半生》,最後齊刷刷變成開黑。廣佛“候鳥”們的上班路,成了觀察流行趨勢的絕佳樣本。
相比起精確到秒的早晨,下班路沒有規律可言。在廣州,絕大部分年輕人難逃加班。陳蕊甚至願意主動留在辦公室忙活,只爲了避開晚高峰時的地鐵線。
她想逃避的不是擁擠,而是一整天忙碌後的疲憊感。晚上歸家的列車裡,人們總是更加木然。陳蕊總能在車窗裡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臉——怔怔的,沒有表情,沒有焦點。
當地鐵停在龍溪站時,車上許多人頓時放鬆下來。這是廣佛線廣州段的最後一站,再往前,就是佛山,是廣佛交界處最宜居的區域的金融高新區和千燈湖,也是大部分廣佛候鳥的家。3分鐘後,嘩啦啦,車廂裡頓時空出許多。
除了陳蕊。她的家離之尚遠,作爲本地人,她家在廣佛線腹地,這意味着其他廣佛客已經到家時,她的歸家路纔剛走完一半。這也意味着,同樣的雙城生活,她要付出的時間比別人多一倍。
“都是橫跨兩個城市的人,別人可以晚一點起牀,早一點到家。我進家門的時候,有的人可能已經坐下喝完了一碗湯。我常常想,如果有別的選擇就好了。”
飛往反方向的候鳥
同爲廣佛候鳥,劉藝與陳蕊去往不同的方向。
和父母住在海珠,工作在佛山金融高新區,每天橫跨兩座城市,三年時間,累計21600公里,相當於繞地球半圈,這是劉藝的“雙城記錄”。
三年,足以讓一個人熟悉一座城市,但劉藝一度覺得自己是佛山的陌生人。儘管工作地點離佛山著名地標祖廟僅7個地鐵站,她從來沒去過。她喜歡自己工作的金融高新區,喜歡萬達廣場,喜歡附近的千燈湖公園,但再往前是什麼?她不知道,也不曾踏足。
直到半年前,同樣在佛山工作的閨蜜搬進了位於千燈湖的新家,“候鳥”生活結束了。閨蜜入夥後的頭一個工作日,興沖沖地給劉藝發微信:“我今天8點半才起牀!”下班時分,又是一條微信:“走路回家太舒服了,我還在樓下吃了個雙皮奶。”
劉藝很崩潰。閨蜜吃甜品時,她正擠在廣佛線裡,唯一的娛樂活動,是偷看旁邊的小哥打王者榮耀。細微的對比開始不斷顯現。比如,閨蜜一躍成爲朋友圈曬步數的前三甲——步行上下班,外加晚上繞着千燈湖公園散步。佛山終於不再是工作地圖上的一個點,它變成了鮮活的居所。用閨蜜的話說,這是“生活的感覺”。
壓倒劉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某個加班後的雨夜。只差幾分鐘,末班車開走了。打車回家的路上,劉藝描述着如何掐着點上班,司機聽罷,瞟了她一眼:“姑娘,你天天在打仗嘛!”
劉藝覺得司機說的挺對。這是一場與時刻表的戰爭。“這種奔波什麼時候纔是盡頭?我工作是爲了好好生活,不是爲了工作失去生活。”
幾經考量,劉藝決定在廣佛交界區買房,並試圖說服父母。“他們是老廣州,覺得廣州市區纔是最好的,但如果選擇佛山,我們家的經濟壓力會減輕很多,我再也不用天天擠地鐵,每天上班比上戰場還緊張。用更少的錢,換來更自由的生活,我覺得很划算。”
消弭的城市邊界線
2010年11月,廣佛地鐵正式開通,這是廣佛同城化的里程碑。七年過去,這條地鐵線路每天承載着16萬人次,其中70%穿梭在兩座城市之間。軌道交通爲同城化提速,城市與城市的界限逐漸消弭。在一座城市工作,在另一座城市生活。廣佛交界處,這樣的“雙城生活”已成爲普遍現象。
從廣州環城高速一路往西,穿過芳村,穿過龍溪大道,再穿過五丫口大橋,廣佛“候鳥”經過之處,高樓拔地而起。除了粵派開發商的手筆,“還有當代萬國府MOMA”等北派房企跋山涉水而來的新作。它們也許被路人視爲冰冷的水泥森林,但對另一些人來說,“在路上”是一種生活常態,在城市交點有個家,足以抵消奔波的疲憊。
候鳥們用腳投票。2016年,佛山成交的一手住宅裡,超過4成買家來自廣州。不少媒體甚至打出了這樣的標題:“廣州人買走了佛山的一半新房。”
尤其是最靠近廣佛線廣州段的金融高新區、桂城、千燈湖板塊,吸納量驚人。根據合富輝煌數據,去年,千燈湖板塊住宅成交量同比暴漲259%,佔桂城成交總量的一半以上,成爲廣佛“候鳥”們的主要聚集區。隨着金融高新區新樓盤的陸續完工,可以想見,這個羣體還會持續壯大。
陳蕊常常覺得不可思議。作爲佛山本地人,她清楚地記得,十幾年前,這裡還是偏遠荒涼的農村。那時候,廣州人即使來佛山買房,也只會沿着325國道找房子。國道兩旁有許多行業貿易市場,“那會兒在佛山買房的都是小老闆。”
而今,重重高樓在新區拔地而起,房子商場寫字樓一應俱全,被視爲佛山的新富人區。今年春節,陳蕊帶父母到千燈湖公園散步,遊人如織,母親指着不遠處的樓羣感嘆:“像個大城市。”
那一刻陳蕊忽然覺得,當個“候鳥”也好,正是每天奔波往返的候鳥,改變着佛山的區域變遷。
“候鳥”劉藝決定購買位於佛山金融高新區的新房。入住之前,“雙城記”仍在上演,但奔波終有時,三年以來,劉藝終於決定開始探索這座城市,也學着融入這座城市。地鐵緩緩駛入金融高新區站,她快步走向門口。
佛山到了,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