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我拿青春作人質 顏正國

圖文/鏡週刊

童星光環,讓顏正國從小嚐盡甜頭,也因這份光環太過早熟,在同儕之間格格不入。青春期的他,開始自我放逐,凡事先問拳頭,從少年觀護所、感化院,再到監獄,都有他的身影。

直到父親驟逝,沒能見上最後一面,他才幡然悔悟。在獄中,他積極苦練書法,彷彿要彌補年少輟學的歲月。母親曾說,3位「好小子」裡面,只有他的簽名最醜,沒想到他卻成了書法家,還當上導演。

他的青春就像是人質,被義無反顧割讓出去,如今,他同樣必須義無反顧地,把誤入歧途的自己,給贖回來。

原本以爲,像顏正國這樣走跳江湖的人,習慣用三字經當發語詞,沒想到一開口,卻像個文謅謅的書生:「不在(導演)其位不謀其職,在其位的時候,怕稍有不慎,如坐鍼氈啊。」2012年3月,顏正國出獄,至今快滿6年。起初,他靠寫書法和公益演講維生,陸續接拍5部戲,執導3部微電影,《角頭2:王者再起》是他首度執導的劇情長片

他接着說:「今天出來混,明天就掛了,想抄捷徑的年輕人,要拿青春跟生命來換,你願不願意?《角頭2》想說的是,出一口氣很簡單,吞一口氣真的很難。打架是爲了打趴對手,但當你被打,該怎麼吞?不以暴制暴,纔是真學問,我從前太智障了,拚命往前衝,後來發現『無欲則剛』很有道理。」

又聊起同一時期崛起的童星們,後來怎麼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視你如何去使用它,當初是我不懂得借力使力,才愈走愈偏。你看《星星知我心》那幾個都發展不錯啊,秀秀政大畢業,去美國讀碩士、當特派記者、嫁了人;珮珮臺大法律系畢業,擁有大陸、紐約等地的律師執照,他們人生規劃比起我積極多了。」

短短一席話,他複習了好多句成語,彷彿想彌補國中輟學3次的憾恨

43歲的顏正國,總計拍過五十幾部影劇,4歲被母親送入童星訓練班,6歲出道,拍攝李行導演的《異鄉人》,7歲拍攝侯孝賢處女作《就是溜溜的她》,接着又拍了《風櫃來的人》《鼕鼕的假期》等片。9歲,以〈蘋果的滋味〉(《兒子的大玩偶》第3段)入圍「金馬獎最佳童星獎」,被譽爲「最具明星相的天才童星」,更與鳳飛飛張小燕、陶大偉等大咖同臺飆戲。

小童星在汐止出生,基隆長大,有一個哥哥、弟弟和妹妹。父親是特種部隊上尉退役,曾教他擒拿術和奪刀術,奠定武打基礎。「通常是媽媽載我去片場,拍完戲回家大半夜了,跟爸爸講到話的機會微乎其微,我每次累得一上車就睡,到家都是爸爸抱我上牀,那是父子間難得的親密。」

平日疲於拍戲,經常缺課、打瞌睡,學習進度嚴重落後,別說是認字,他連ㄅㄆㄇㄈ都不熟,劇本看不懂怎麼辦?「導演、場記直接教我演,有時我脫口說出劇本沒有的臺詞,效果更好。」

12至14歲,是最閃亮輝煌的時期。他與左孝虎、小胖(陳崇榮)合拍朱延平張美君導演的《好小子》,3人揮拳耍棍的模樣,活潑又逗趣,讓票房逼破1億元,系列電影拍了6集,在全亞洲聲名大噪。顏正國回憶:「我們去星馬、日、韓宣傳,一下飛機,上萬粉絲衝上來包圍很瘋狂,一大坨的花啊、禮物啊堆滿3人面前的桌子,而且我們各自擁有專屬回信人,負責跟影迷互動。」

好小子一戰成名,帶來了璀璨光環,也留下包袱。國一註冊當天,數十人守在校門口,等着跟顏正國單挑,加上同學時不時的言語霸凌,精神壓力沉重。陳崇榮也曾自剖童星光環帶來不少壓力,只不過他怕事隱忍,顏正國卻是火爆浪子,凡事先問拳頭,成天廝混在彈子房撞球間)、上街頭飆車、械鬥,爲了麻醉內心的孤寂與茫然,他甚至吸食安非他命

14至16歲,他因贓車、傷害等罪嫌,頻繁進出少年觀護所,「既然被冠上『歹囝仔』的帽子,我還有什麼理由表現得像個安安分分的好學生?我開始用暴力發泄我的不滿,用拳頭表達我的憤怒。」

我問,如果時光倒流,最想回到幾歲?他說14歲,因爲那是一切壞事的起點,「至少會讓我知道什麼是『怕』。」說穿了,每一趟自我放逐的不歸路,都因爲他的內心栓着不被全宇宙理解的苦衷。「但若沒有經過那些雜質的沉澱,我也不會變成現在的我了。」

當初不放棄他的伯樂,是侯孝賢。90年代初期,侯導監製《少年吔,安啦!》,打算把他從毒窟拉回正軌,顏正國說:「我16歲拍完《好小子》最後一集,沒戲可拍,侯導打給我,說他計劃拍一部貼近現實的電影,當時安非他命氾濫,他想影射社會隱憂。」拍戲過程相當順利,他認爲自己不是在演戲,戲裡同名的不良少年阿國,簡直就是他的翻版。

戲裡拚命吸毒,戲外同樣也戒不掉,還二度竊車被收押。戲殺青,又跟朋友試槍被起訴,因未成年,判感化教育7個月,滿18歲再移送監獄,服刑期間,他入圍第29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獎,慘遭取消資格。出獄數月,再度因傷害、贓物罪入獄,21歲纔出獄。

命運總是不按牌理出牌。只差一小步,他有可能成爲金馬獎史上最年輕影帝。名落孫山的影帝,並沒有因此而覺悟。

2001年7月,他涉嫌擄人勒贖,在律師陪同下主動投案說明,因當時尚有《懲治盜匪條例》,遭檢方處死刑,所幸,隔年條例被廢除,逃過死劫,彰化地院判他有期徒刑15年,移送臺中監獄。直到2012年3月假釋提前出獄,他在大肚山上蹲了11輪寒暑,是歷來最久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出事時,各大新聞跑馬燈在跑:『昔日童星好小子涉嫌擄人勒贖,呼籲本人到案說明。』第一時間我攔計程車去找我老爸,他當時70歲,心臟裝支架,我很怕他被我氣死,不騙你。門一打開,他質問我:『你到底在幹什麼?』我說:『沒事,你別看新聞,後天我就到案說明。』他說:『男子漢大丈夫,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從小到大不管發生多大的事,他一定跟我講這句話。」

起訴當日,在彰化地檢署開庭,爸媽帶着顏正國二歲大的兒子前來,「我走出法警室,看到2個老人的臉是蒼白的,那天天氣非常冷,他們嚇得問我說:『怎麼會這樣?』那時候我手銬、腳鐐戴着,還是說:『沒事沒事,你們趕快回去。』每次只要爸媽問我發生什麼事,我永遠回答沒事沒事,我自己處理就好。」談起過往,本應有悔有恨,他卻故作堅強,眼睛咬向前方,沒有流下懺情的淚。

服刑第1年,他急着打官司上訴,第2年,每日怨天尤人,不斷地反問自己:爲什麼會變這樣?爲什麼會在這裡?無數爲什麼,化成泡沫淹沒他。第3年,父親心肌梗塞驟逝,他形容:「像是突然間搥醒我的一顆大錘子。」

4名獄警戒護陪他回家奔喪,上完香,磕過頭,他與母親匆促寒暄,便跳上車離開。「我怎麼會不想在家裡面多聊聊?我是怕再待下去,家人會被鄰居指指點點,我關在裡面無所謂,但家人還要生活啊!」

歧路亡父,這一回,心紮紮實實痛着了。他哀嘆,當年那個輕手躡腳、將他從熟睡的車廂捧上牀的父親,再也等不到他回家,「我沒有流下一滴眼淚,生前若是不孝,死了哭得稀里嘩啦也沒用,我應該爲活着的人繼續努力。我老爸從不託夢,不知是監獄進不來?還是我8字太重,入不了夢?我們父子緣很淺,真的真的。」他連說了2次真的,或許是爲了說服自己:這樣也罷。

父親臨走前一年,顏正國買了春聯寄回家,謊稱是自己寫的。父親以爲兒子習得一技之長,隔天開心跑去探監,誇他以後可以靠書法謀生。言猶在耳,「爸爸非常喜歡寫毛筆字,所以我在裡面選了書法技訓班,另外,我很想把自己的名字寫漂亮,也想看懂別人寫給我的信,練啊、練啊,以爲有一天可以當場揮毫給爸爸看,但我再也沒有機會。」一下子,他的聲音就暗了。

坐困苦窯,他不禁反思,昔日一起拍片的左孝虎,當上了外景導演,陳崇榮成爲電腦工程師,爲何自己狼狽於此?

他沒日沒夜寫書法,學會楷、行、草、隸各種字體,參賽獲獎多達47次,最佳成績是全國書法比賽第2名。「我很小就練拳、練國術和體操,學書法對我來講非常痛苦,坐不住啊,要一直強迫自己,磨好墨,起來走一下,蘸墨,晃一晃,寫2筆再走一下,慢慢的,可以一坐一個多小時。每天醒來,有一半時間都在寫字,就這樣寫了7、8年。」

聊着聊着,顏正國的成語癖又來了:「我的書法老師周良敦告訴我:『人生有如大海行舟,你不進則退啊。』學寫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時,九宮格的格子只能寫到8分滿,爲什麼?老師說要留白,不可以太滿,明明是講字,也在講做人處世。」

我側訪周良敦,他說:「剛開始正國想跟我學,我覺得他太浮躁,叫他先練習寫名字,3個月後,我看了不滿意,叫他再等1年。很多人問我爲什麼?我的評語是:『土法煉鋼,不得要領。』1年後,他進了班上,個性很硬,很努力學習,他原本不識字,但我有一次考試,考楷書改寫草書、草書改寫楷書,各50題,他居然考了98.5分。」

顏媽媽也曾自剖心路歷程:「前幾年我真的很難熬,心臟病、高血壓,再加上我有一些憂鬱加躁鬱症狀,需要吃多種藥才能讓自己舒服一些。或許是自己的心理因素吧,當時有好幾位朋友,包括小胖媽媽,都有約我出去喝下午茶,但礙於自卑,我不敢去,深怕別人會瞧不起我們。」

丈夫死後,她發現兒子漸漸變得積極,有一回,顏正國寄回家一幅《心經》書法,「如果我不是因爲收到他得獎的獎狀,我始終不相信,因爲他以前寫字真的很醜,小時候3位好小子簽名,就他的最難看。」

是母親,成爲他活下去的懸念。也是母親,一手替他養大孩子,出獄時,他38歲,大兒子都上國中了。他拉不下臉找昔日的伯樂與同儕,爲了生計,只好靠自己開書法班、去監獄演講、拍公益短片,勸世之餘不忘惕勵自己,千萬別走回頭路。

「以前出道時,每個人看到我媽媽都說:『星媽耶。』後來我走岔路,很多人就說:『就是她兒子被抓去關的那個。』我一直在想,人生的責任或許不在爲了自己而活,因爲不只我從雲端跌落谷底,也把父母親拉到了谷底,我轉變的動力正是來自於此。」又說:「我出獄後所有的努力,都是爲了讓人家看到我媽媽的時候,會說:『喔,你們阿國不錯喔!』我並不是做給別人看,只是希望媽媽的臉上有光。」

所謂的轉變,有沒有包括及時說愛?他搖搖頭苦笑,「我從來不會跟家人說我愛你什麼的,跟老婆也不會,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我相信我做的每件事,周遭的人都感受得到,不然我不必如履薄冰。說實在的,活了一把年紀,個性會怎麼轉變也不太可能,只是會多想一下,沒那麼衝動了。」

他出獄後再婚,生了一男一女,尚在學齡前階段。大兒子如今高中快畢業,能談心嗎?他說不行,隔閡有如鴻溝,「他有事會叫我媽來跟我講,但他很喜歡打電動,每次問他對未來有什麼想法?他都說:『再看看。』我最在意的是,他有沒有吃飯的手腕,哪怕修機車或擺地攤,起碼能養活自己。」如果他也想進軍演藝圈呢?「我會跟他講,你會有一餐沒一餐,泡麪我先幫你多準備一點,哈哈。」

採訪尾聲,問他還有沒有夢想?他頓了頓,照舊一口文言腔,3句不離成語:「以前我逞一時之勇,現在覺得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賺錢,俗話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在這之前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要讓自己活得更好,纔有機會去孝順。」每一個字眼,其實都是他拿青春作人質,才得以將那個誤入歧途的自己,給贖回來。

顏正國小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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