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政治啟示錄:H for Hollow Crown,《虛妄之冠》與權力的遞嬗
幾百年前,權力轉換能用的手段只有上戰場、暗殺與各種檯面下的權謀。人類文明進步了,我們得以透過沒那麼傷害他人的方式,來解決爭議與分配,但是,人民手上的那一票到底代表了什麼? 圖/《虛妄之冠》劇照
若你喜愛BBC歷史劇,2012年起推出的電視劇集《虛妄之冠》(The Hollow Crown)是不能錯過的作品。即便對歷史不熟,只是純粹的明星鐵粉,也能從中得到莫大樂趣。《虛妄之冠》第一季是由莎翁的四部曲所組成,分別是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上、亨利四世下以及亨利五世;三位國王在歷史上前後相連:亨利四世推翻了理查二世,亨利五世則是亨利四世的兒子。片中,理查二世由曾演出《香水》跟《007空降危機》的班·維蕭(Ben Whishaw)飾演、亨利四世由傑若米·艾朗(Jeremy Irons)飾演、亨利五世則由腿長無盡頭的湯姆·希德斯頓(Tom Hiddleston;人稱湯鬥森)擔綱,陣容之華麗不言可喻。
到了第二季,該片更找來《新世紀福爾摩斯》的班乃迪克·康柏拜區(Benedict Cumberbatch)與影后茱蒂·丹契(Judi Dench)來演繹玫瑰戰爭。每部都有不同的主題,理查二世講的是君權神授的極限,兩集亨利四世講的是躁動的政權與王子養成記,亨利五世則在講領導的艱難,觀衆在觀賞的同時彷彿也領略到歷史爲鏡的力量。
在這幾位很有戲的君王中,理查二世是自我感覺良好的翹楚,深信自己的權力來自上帝,重大決策根本毋須與底下臣民商量。要跟愛爾蘭打仗,就多收點稅;宮廷中要用義大利舶來品?當然要花下去!當他缺錢缺到把腦筋動到過世貴族的財產上,打算拿來挹注「國庫」時,底下的臣民開始覺得太超過了。
如果回到歷史脈絡來看,這些戰爭與殺戮彷彿形成一個永劫迴歸的循環,耗盡了三位君王的生命。 圖/《虛妄之冠》劇照
《虛妄之冠》第二季,找來《新世紀福爾摩斯》的班乃迪克·康柏拜區與影后茱蒂·丹契來演繹玫瑰戰爭。 圖/《虛妄之冠》劇照
機關算盡的理查二世聰明反被聰明誤,因爲就這麼剛好,充公的財產原本應該由另一位廣受平民歡迎的流放貴族——亨利·柏林布魯克(Henry Bolingbroke)所繼承。忍無可忍的柏林布魯克,決定討伐理查二世。於是,不得民心的理查二世在從愛爾蘭打完仗回來後,發現整個英格蘭都被佔領,四面楚歌。柏林布魯克沒直接把理查二世給斬了,只是把他送進倫敦塔大牢。在此同時,柏林布魯克私下放出曖昧不明的消息,讓刺客潛入監獄謀殺理查二世;但在得知消息後又大爲震怒,還說要前往耶路撒冷爲理查二世祈福。儘管劇情發展有些撲朔迷離,但最後順利即位的柏林布魯克,成爲亨利四世。
這齣戲恰好說明了統治正當性的消長。八股的歷史課本會告訴我們,即使有天命加持,如果倒行逆施,最後還是會失去政權。值得注意的是,柏林布魯克並不願意直接對付理查二世,亦是害怕他被冠上「篡位」之名。即便如此,這個惡名仍從未消失,在《亨利四世》上下兩部曲中持續糾纏着他,直至亨利五世,才透過一連串辛苦的征戰保住英格蘭的國家地位。但在《亨利五世》的全劇結尾,旁白傳遞的訊息卻是:
這一切都消失在歷史洪流中。
的確,如果回到歷史脈絡來看,這些戰爭與殺戮彷彿形成一個永劫迴歸的循環,耗盡了三位君王的生命,到頭來只是一隻虛妄之冠。
這一切都消失在歷史洪流中,到頭來只是一隻虛妄之冠。 圖/《虛妄之冠》劇照
現在的英國,政治權力來源已從「天命」換成「代議制度」,實質掌權者從「君主」換成了「首相」,但政治永劫迴歸的循環,也不是說投完票,民主就會自動從天上掉下來,統治的「正當性」,仍時時刻刻牽動政局。幾百年前,權力轉換能用的手段只有上戰場、暗殺與各種檯面下的權謀。人類文明進步了,我們得以透過沒那麼傷害他人的方式,來解決爭議與分配,但是,人民手上的那一票到底代表了什麼?
時間拉回七週前,英國現任首相梅伊(Theresa May)繼先前多次公開否認後,突然宣佈將在6月8日提前舉行國會大選,宣稱自己需要更強而有力的人民授權,以進行艱難的脫歐談判。各方對此臆測紛紛,但工黨普遍有種政治屠殺的悲觀氣氛,當時民調顯示,保守黨將取得壓倒性勝利。工黨內部也再次對領導人柯賓(Jeremy Corbyn)出現雜音,甚至有「陣前換將」的提議。
柯賓的崛起非常傳奇,他在下議院做了數十年的後座議員(backbencher,相當於英國議會政治中的板凳球員),在2015年英國大選中,工黨敗北,當時的黨魁米勒班(Ed Miliband)辭職下臺,而柯賓以黑馬之姿成功當選工黨黨魁。然而他偏左的政治意識型態與布萊爾時代的中間路線格格不入。2016年脫歐公投後,由於黨內的不信任投票,工黨內部又舉行了一次黨魁選舉,柯賓卻也再次跌破各界眼鏡,成功挺過政治風暴,續任黨魁。
「爲多數服務」(for the many, not the few):柯賓偏左的政治意識型態,與布萊爾時代的中間路線格格不入,但他一次又一次地,挺過政治風暴。 圖/路透社
梅伊的「堅強穩定」(strong and stable)策略失效,保守黨現在雖然還是國會最大黨,卻失去了原本超過半數326席的優勢,被迫與來自北愛爾蘭的民主統一黨(DUP)組成少數派政府。 圖/路透社
梅伊宣佈提前舉行大選之際,工黨的路線之爭方興未艾。5月4日,英國舉行地方選舉,工黨慘敗。工黨國會議員人心惶惶,甚至有人認爲柯賓將導致工黨走向覆滅。此時梅伊心中應該覺得十拿九穩吧,她的盤算是,僅僅十七席的國會領先對於脫歐談判不見得穩妥,必須讓保守黨回到柴契爾夫人時代的多數,因此在競選期間,她不斷打出「堅強穩定」(strong and stable)牌。柯賓的宣傳則以「爲多數服務」(For the many, not the few)爲號召,並強打年輕世代與反撙節政策。
隨着時間推進,工黨的氣勢逐漸扭轉,原本是選戰主軸之一的脫歐談判,也因爲其間發生的兩度恐攻而淡化,議題風向忽然轉爲國安、醫療與社福的預算不足。傳統上國安議題比較會是保守黨的強項,但柯賓的反撙節政綱正好凸顯了警力吃緊的問題,使得民意轉向。最後在6月9日,選舉結果出爐,儘管保守黨仍是國會最大黨,卻失去了原本超過半數326席的優勢,造成「懸峙國會」(hung parliament)的狀況。
工黨則異軍突起,不僅收復失土,還贏得了許多保守黨的傳統陣地。這次選舉更看到許多知名政治人物中箭落馬,包括自民黨(LibDem)前黨魁克雷格(Nick Clegg)與蘇格蘭民族黨(SNP)前黨魁薩孟德(Alex Salmond)。克雷格在敗選感言中黯然地說:
我們政治人物在刀口上過活,也死在刀口上。(In politics, you live by the sword, you die by the sword.)
自民黨(LibDem)前黨魁克雷格,曾於2010-2015年間,與卡麥隆領導的保守黨共組聯合政府(Coalition)。當年擔任過副相的他,這次在國會改選中敗選,失去席位。 圖/路透社
這次同樣意外落選的,還有蘇格蘭民族黨的前黨魁薩孟德,他曾在2014年推動歷史性的蘇格蘭獨立公投。最後結果是,50.3%反對(No)、44.7%贊成(Yes)。 圖/路透社
著名媒體工作者安德魯·瑪爾(Andrew Marr)幾年前推出一系列英國現代史介紹——〈Andrew Marr's History of Modern Britain〉及〈Andrew Marr's The Making of Modern Britain〉,一路從維多利亞女王過世講到布萊爾下臺。以英國爲中心看盡世界變遷。瑪爾從政治、經濟、文化,以及突發的重要事件,勾勒出一條完整的故事線。看完之後最大的感慨,其實是各種層次的「成住壞空」:從政治人物的職業生涯、政黨的民意起落、到世界經濟的景氣循環,都以一種令人安心的規律起落。唯一不可預測的,往往只是時機而已。太多場景都是盛極而衰、否極泰來,弔詭的是,很少人可以知道谷底有多深,或好光景能持續多久。
政治人物手上大權在握,心中卻揣揣不安。卡麥隆的脫歐豪賭輸了,梅伊宣佈提前大選也是場豪賭,再次以慘敗收場。柯賓的確打了一場漂亮的選戰,鞏固了自己黨魁的地位。但他主張鐵路重新國有化、免除學生債務、徵富人稅等相對基進的主張,是否能在這新自由主義盛行的全球化世界實現,許多評論者仍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回到先前的問題,人民手中的一票意義何在?難道只是爲了讓這些政治人物來來去去,產生一日頭家的快感嗎?還是一種選邊站的激情宣示?我非常相信,踊躍投票給柯賓的年輕族羣,當中一定勢必有人終究對於柯賓做得太少或太多而感到幻滅,覺得自己的票白投了;看政黨傾向投票,也極可能到頭來損害自己的利益;即使基於脫歐政策走向投票,政治人物也未必會實現你的期待。
這次選舉對工黨來說可能是個勝利,但對於英國整體而言是嗎?懸峙國會是硬脫歐的煞車,還是阻礙談判的硬傷?似乎沒有人說得清楚。那到底爲什麼要投票呢?我總在想,在某些時候奮力做出某些事情,儘管仍然無法跳脫成住壞空的定律,可是曾經那樣奮力地讓心裡在乎的事情有些許機會實現,也許是歷史教我們最勵志的一堂課。
太多場景都是盛極而衰、否極泰來,弔詭的是,很少人可以知道谷底有多深,或好光景能持續多久。 圖/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