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的惜物記:親自下命修復殘器

呂子遠

作者簡介:中山大學歷史學博士。主要從事區域地方史研究。現任職廣東崇正拍賣有限公司古器物部,從事研究鑑定工作。

乾隆一朝,天子文治武功,嗜好風雅,於瓷作尤爲講究。耿寶昌《明清瓷器鑑定》稱:“此時,景德鎮薈萃了一代名師巧匠,在總結和發揚康熙雍正瓷器藝術的基礎上,把清代制瓷業推向創造性的階段,無論數量或質量都達到了歷史的頂峰。”至於當時的皇家收藏,也是集古今天下之大成,皇帝甚至爲自己收藏的古窯名品,編制了《珍陶萃美》和《精陶韞古》圖冊,以炫耀自己驕人的藏品。

乾隆年間,朝廷在景德鎮置御窯廠設督陶官,專責燒造各色器皿雜玩,供奉內廷。遙想當年,御廠窯火長明潯關轉運無間,殿闕陳設日用,其物必取用不竭,其器必臻美盡善。但若仔細翻閱清宮流傳下來的內務府造辦處檔案,則會發現宮中用於擺設的瓷器,損傷殘壞、粘補接焊者實不在少數。

造辦處《活計檔》所記器物,凡有座匣,品相差者,夾帶他物者,悉以小字另加註明。而每記一條,必先註明經辦之人,再記其“交”到或“持出”的狀態,可知當時器物出入庫房,造辦處必與經辦人員當面交割,載明原委,釐清責任,以備日後查考。檔冊記錄瓷器品相,自雍正朝已然,但用語較爲含糊。到了乾隆朝,品相描述愈見規範,且有了固定的用語,計其常見者,有傷、破、璺、毛、缺、磕、柳、煅、粘、補等。

乾隆一朝,天子雖尚奢豪,然亦頗知強本節用靳惜百工製作。如遇好物損壞,未必旋將捨棄,而是時有諭旨命將殘器認真處理。如乾隆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七日造辦處收到“均釉破爐一件”,並同時得到諭旨,命其“俱各收貯有用處用”。而宮中遇到瓷器損壞,亦素有修復之例,如雍正十年二月二十五日造辦處奉旨對一口“均窯鉢盂缸”,於“缸底有滲漏處著粘補收拾”。此處所謂的粘補,是指用蠟、漆等材料修補瓷器。

多數情況下,皇上會親自下命修復殘器,甚就修補細節給予指示。如乾隆十三年七月十二日,造辦處收到“填白拱花白衣觀音一尊、二色磁白衣觀音一尊”,觀音的髮髻和手指有磕損,於是皇帝下旨“交造辦處著喇嘛認看裝髒將手與髮髻或用漆泥子,或另想辦法粘好,要與本來的一樣”。又如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十八日,皇帝下旨爲一件汝釉洗用補蠟修復。工作於兩天後完成,皇帝過目後,再下旨爲器物鑲銅口

可見有破損的汝釉洗,從補蠟到鑲銅口,均有皇帝親自過問。所謂鑲銅口,大多因器物口沿崩磕,待刓磨平整之後,再以銅圈包邊,以復美觀。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一隻著名清宮舊藏北宋汝窯紙槌瓶,即因磕損而磨口鑲以銅釦。有時,磨口位置如何選擇,皇帝也會親自過問,如乾隆二十三年二月十二日,皇帝就一件口耳有缺的瓷爐下旨: “依口上缺處札去,先畫墨道呈覽,準時再札,另鑲銅口,底足亦鑲銅口,耳上之缺隨好。”次日,內臣將畫好墨道的器物呈覽,皇帝再下旨意:“準照墨道札做,其底足留五分高,將飛沿札去,著好手玉匠札做,耳下缺處隨好,用黑色做舊意。”直到六月,始見完工。御覽之後,又有旨爲瓷爐配上“蓋座玉頂”。皇帝爲一件器物可以被重新利用,可投入了不少心思。

瓷器粘補之外,還有鋦補、燒補。如乾隆三十三年五月初五日,皇帝下令造辦處爲一件“有透璺” 的“廠官魚缸”在“缸內釘鋦子”。乾隆四十年二月初十日,一件陳列在保和太和殿的青花白地三足朝冠耳鼎爐的一支腿不慎被磕斷成兩截,皇帝於是下旨派人把瓷鼎爐帶到江西,囑咐“想法將爐腿燒好送來,如不能,照樣燒造一件”。然而瓷器復燒,未見牢固,而且九江路程遙遠,皇帝隨後更改旨意,讓“壞腿磁鼎爐……著造辦處想法往結實裡粘好呈覽”。次日造辦處回奏稱,他們查檢到庫房原來還同款瓷鼎爐二件,於是馬上差人入庫調出。然無獨有偶,運送期間,匠役不小心失足,以致擡箱墜地,又摔壞鼎爐腿一支,而這支爐腿被發現也曾經過燒補。結果押送的匠役連同涉事官員都捱了板子,官員則還要罰俸三個月,並承擔瓷鼎爐修補和之後九江關重新燒造鼎爐的費用。這次意外透露了瓷器燒補焊接效果往往並不如意,而且動輒要千里跋涉運到江西處理,而宮中的瓷器在不斷地更換陳列和搬送過程中極易受到損壞。

修補除了讓器物恢復原狀,還得注意掩蓋粘處接痕和缺補的顏色。該項工序技術要求較高,非經名手不可完成。而高宗之於古窯遺珍,尤加愛護,對古窯修復,更是吹毛求疵。乾隆十三年四月二十九日,皇帝下旨將一件“足壞”的官窯三足爐粘好(此物應是古窯器,若是仿古器,檔案會稱“官釉”,它者亦然)。爐足修復後,似乎效果不佳。五月中,皇帝有諭:“著送上京去往細緻裡結實粘補,如若再不好,斷不輕恕。”到了五月底,再有旨將該爐“著郎世寧按破處找補顏色”。爲修一爐,前後三度降旨,督責甚切。而據此可知,殘器粘補之後,需經宮廷畫師填補顏色,乃能使龍顏怡悅。按郎世寧卒於乾隆三十一年。此後或補色乏人,故乾隆四十年的一件哥窯雙耳爐要特別發往蘇州粘修。當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一件從壽安宮撤下的哥窯雙耳爐,因“爐耳磕破一處”,皇帝下旨“著發往蘇州,交舒文將爐耳破處粘好送來”,並叮囑“不要顯露粘縫”。次年, “粘補哥窯雙耳爐一件”由蘇州織造舒文送到呈覽,並奉旨留下。若是一般磕破,蠟漆鋦補可在京師,若燒補則應發往景德鎮,如此周折帶到蘇州修補,必是當地纔有奇技令粘縫隱藏。

如今世人每拿乾隆喜歡題跋蓋章說事,要不是宮中檔案記錄,我們會很容易忽略這位十全武功的九五至尊,是如此愛物惜物,和當年任性砸爛珊瑚的石崇相比,其區別不在於財富珍寶高下,而是讓我們看到一位收藏家該擁有的責任和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