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須龍的前世今生:西方視角下的「中國龍」圖像

左起:1915年美國《塔科馬時報》的中國龍圖像、《花木蘭》動畫電影中定稿的木須龍、木須龍造形初稿。 圖/The Library of Congress、《花木蘭》、《The Art of Mulan》

文/戴鬱文

中國龍相對於歐洲龍是極爲複雜的組合圖像,對陌生的歐洲人而言,難以輕易掌握。在中國,龍的相關詞彙及圖形,充斥在各階層的生活場景,其形象、概念與脈絡相當多元,從新石器時代至今日,幾乎貫穿整個文明的起源與發展。

▌接續上篇:〈威力無比、歡樂無限:符合中國文化又獨樹一幟的木須龍〉

中國龍可視爲衆多圖騰組合而成的圖像,其系譜既悠久又複雜,甚至在金石學領域裡,遇到無法用其他神獸命名的動物圖像,便以龍稱之,彈性相當大。若以歷時性圖像志來描述,不僅難以盡得全貌,更有偏頗的可能。

木須龍雖然創新,但足以讓人一眼辨識爲中國龍,確實達成創作團隊設定目標。那麼,20世紀末《花木蘭》推出時,全球觀衆對中國龍的普遍認識,究竟該如何定義?20世紀初由於東西方世界的劇烈碰撞,大量傑出中國龍圖作品首度流到國外,分散西方及世界各地,似可視爲現代中國龍圖全球化的重要基礎,其中尤以南宋陳容四散的22幅作品最具代表性。

陳容〈九龍圖〉起首第一隻龍。 圖/ Museum of Fine Arts Boston

▌全球觀衆眼裡的「中國龍」

陳容是中國藝術史上最知名的龍畫家之一,不僅繼承魏晉以來的傳統,還開創了新畫風,影響中國清代及日本龍畫。其經典的中國龍圖像,可代表現代人對中國龍的基本印象。陳容的龍圖作品標題,近一半與雲、雨、海、飛行有關。其中尤以美國波士頓美術館所藏的〈九龍圖〉(1244年繪成),被公認爲陳容的代表作。

圖中的9只龍平均分佈於卷首到卷尾,有的在雲霧裡的山岩上攀伏、有的在空中雲氣間翻騰、有的與浪濤扭動糾纏,姿勢神態各異。每隻龍的肩上皆披着紅色火焰、身軀作出上下前後不同角度的扭動和旋轉。各種特徵刻畫細緻,表情因眼珠、嘴形、鬍鬚變化顯得格外生動。畫中呈現不同地理氣候的水氣場面,幾處水紋與雲霧呈龍捲風形狀,充分展現龍在雲裡來水裡去、風起雲涌的場面。

相傳自古典時代的文字記錄,也是形塑中國龍造形的重要力量。龍的形象多變繁雜,但文字足以凝結紛亂的圖像支線。一些經典陳述,成爲定義龍的基本準則,凡與之相應的圖像,皆會輕易地被指認爲中國龍。明代《本草綱目》引用東漢學者王符對於龍的描述,最能概括龍的特徵:

龍是九種動物的組合體,能控制自然元素、呵出雲氣和水火、能在天上飛。秦漢之際的《管子》寫道:「欲小則化如蠶蠋,欲大則藏於天下」則指出龍可變幻大小體型。再晚一點,唐代韓愈著名的散文〈龍說〉,寫出龍與雲的依存關係,幾乎可以對應陳容〈九龍圖〉穿梭在雲霧水氣中的龍。

左爲木須龍角色設計概念稿,右爲定稿。 圖/《The Art of Mulan》、《花木蘭》動畫電影

從木須龍的概念稿,可以看到原始設計細節,與王符的九似之說完全吻合,具足中國龍所有標準外貌。雖不比陳容的龍圖巨大威猛、沒有披着火焰、沒有把玩龍珠、沒有穿梭在風雨之中,甚至毫不穩重地擺出逗趣坐姿,依舊不影響其辨別度。

木須龍設計概念稿經過清稿,乃至定稿,最終捨去了龍鱗、縮小了鹿角,原本從頭延伸到尾的背刺,也變成從頸部到背部之間,小範圍的柔軟鬃毛。少了這些硬質尖刺特徵,木須整體造形柔和許多。

顏色設定的大幅改變,也發揮關鍵作用——定稿中木須的身體主色,使用中國喜慶文化慣用的紅色,鼻子、爪尖和身體尾端則使用相近的暗紅色,在視覺上幾乎與身體的紅色相容在一起,讓整體造形相對於原始概念稿,更加簡潔俐落。腹部和鬍鬚使用橘黃色,與身體紅色搭配起來,相當活潑熱鬧。其餘部位沒有太多複雜色塊,只有小到形同裝飾品的藍色鹿角,爲幾乎快變成蜥蜴的木須,增加一點奇幻獸風格。另外,腳底板和耳朵內的粉紅色,則使木須增加寵物般的可愛感。

木須龍不僅簡化了九似之說,也沒有太多神力。牠沒有震攝人心的音容、不能興雲佈雨、要藉助假翅膀才能飛翔。不過,祂會吐火。吐火是西方龍的常見能力,更能與西方觀衆建立連結。木須被設定成寵物一般的體型,不僅靈活討喜,也符合《管子》能大能小的說法。這樣的外形,確實有中國圖像案例存在。

木須龍會吐火。吐火是西方龍的常見能力,此設定更能與西方觀衆建立連結。 圖/《花木蘭》動畫電影

長沙馬王堆西漢軑侯夫人四層棺,在1970年代出土時轟動了全世界。其中第二層棺木外,畫滿了雲紋及姿態生動的奇幻動物。這些動物與木須龍極爲形似,長條形身軀可作S形扭轉,有角、四肢及長尾,可以兩足直立或四足站立,前肢還能像人類的手一樣持拿物品,動作靈活多變。

現代學者的一種推測,認爲其爲勾龍或地下精靈(underground spirits),是保護死者免於被蛇類鑽入的鎮墓神獸。此處勾龍有不同姿態,包括屈膝拉弓、蹲坐持矛、奔走追逐、轉頭回顧、捉鳥、銜蛇、鬥牛等動作。除了與木須龍形似,陪伴守護的功能及靈巧的肢體能力,也相當呼應。

除了與勾龍呼應,木須龍也借用守護寶藏的歐洲龍傳統,更傳承了迪士尼之前動畫作品中友善的龍角色,例如《妙妙龍》裡的艾略特。值得注意的是,身爲中國龍的木須,偶有邪惡的小念頭出現,卻未必是爲了與歐洲惡龍傳統形象連結。

中國龍在傳統上,並非總是祥瑞的象徵。確切來說,龍的重要性,不是在人間倫理框架下的善惡之別,而是其神聖與強大的靈性。龍的出現,時常帶來決定性影響,可能是降雨解旱,也可能帶來洪災,甚至使朝代政權更迭。

在人的視角與詮釋之下,龍不只存在於中國民間故事、古史神話,或純粹作爲文化與階級象徵圖騰,龍更曾被「記載」於正史之中,被視爲上天示警的徵兆。1979年根據《封神演義》改編而成的動畫電影《哪吒鬧海》,便是經典的中國惡龍故事。電影裡的四海龍王及龍子,不僅是人們敬拜的天神,也是令人恐懼的吃人惡獸。因此,木須的複雜與負面的性格成分,並不與中國龍傳統形象衝突。

左爲西漢軑侯夫人墓第二重漆棺外層,頭擋彩繪的描圖。右爲西漢軑侯夫人墓第二重漆棺外層,分散在頭擋、足擋、左側板及右側板的勾龍描圖,這些動物與木須龍極爲形似,動作靈活多變。 圖/〈Art in a Ritual Context: Rethinking Mawangdui〉

▌西方圖像語彙的融合

歐洲早在古典及中世紀時期的自然史文獻,便有將龍歸類爲巨蛇的記錄。隨着時間演進,越來越多離奇特徵加諸於上。從最初單純的巨蛇,到中世紀開始添加翅膀、四肢和吐火能力。蛇、海魚、騙術、誤譯、誇飾、傳說神話等圖像與歷史因素層層疊加,以至於文藝復興時期的龍,已成爲令人難以置信的神話生物。即使如此,17世紀許多百科全書及自然史著作,還是收錄龍圖及其相關資訊。

現代對西方龍外形的基本印象,定調於文藝復興時期。當時最具代表性的藝術家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留下的手稿顯示,龍有四隻短腿、沒有翅膀、頸部扭成S形、尾巴轉成螺旋狀,還有一條明顯背脊。此體態若再加上翅膀,便是之後200年歐洲自然史文獻中,龍的基本樣貌。

文藝復興和啓蒙時代歐洲的龍圖像與中國最明顯的差異,在於體形胖瘦、長短、有無翅膀,以及輪廓複雜性。特別是如此高度的複雜性,在歐洲古往今來的龍圖裡,都未曾有過相似的發展或案例。「九似」的組合概念,與歐洲龍從巨蛇轉爲龍的圖像發展性質,有根本上的不同。

龍圖傳承示意圖,從16世紀末到17世紀中期自然史著作中的資料。 圖/〈Investigation of claims of late-surviving pterosaurs: the cases of Belon’s, Aldrovandi’s, and Cardinal Barberini’s winged dragons〉

達文西〈貓、獅子與龍〉(Cats, lions, and a dragon)手稿中的龍圖。 圖/The Royal Collection Trust

雖然木須的歐洲傳統元素相對較少,卻很關鍵。特別是木須的短小體型,以及透過顏色設定來弱化「九似」特徵帶來的複雜性,減少視覺理解障礙,也讓木須更符合歐洲或迪士尼圖像傳統的需要。

不過,一隻中國龍偶爾出現歐洲龍的行爲,必定會帶來衝突的趣味。迪士尼巧妙運用這點,在木須幾個裝腔作勢時刻,表現祂的吐火能力,或是打開不知何時裝上的蝙蝠翅膀,都讓觀衆瞬間與歐洲龍產生連結,令人莞爾,也較爲容易產生共感。

木須龍在造形之外,也透過性格來拉近歐美觀衆的距離。祂總是情緒飽滿、有生動的表情和肢體語言,加上艾迪.墨菲(Eddie Murphy)節奏快速又活潑的配音,使其明顯有別於傳統中國神龍的威武。

木須的善良本性,也與迪士尼故事較常見的惡龍角色截然不同,但並沒有推翻西方龍的傳統設定——雖然特別常見屠龍之類的龍圖主題,但歐洲龍與中國龍一樣,有複雜多樣的系譜。近年也有越來越多龍主題的電影出現,漸漸打破「歐洲龍皆爲惡」的刻板印象。有趣的是,即使是傳統歐洲惡龍故事,往往會搭配一位英雄,《花木蘭》也是英雄配龍的故事,只是這回他們站在同一陣線。

「是你的惡夢」。 圖/《花木蘭》動畫電影

▌什麼樣的中國,什麼樣的龍

西方對中國龍的理解、描繪與再創造一直沒有停過。從17、18世紀第一次大交流,過渡到《花木蘭》的20世紀末,並非只是從資訊少到資訊多,或是創作工具現代化的發展而已。西方畫筆下,每一階段中國龍的形象演變,都代表西方看待中國文化的態度,而態度就像龍的形象,總隨着人們的需求不斷改變。

19世紀中葉,世界發生兩件大事,左右了東西方龍圖的發展。一是中國與西方國家開始發生大規模戰爭,二是恐龍議題出現。

1840年中國與英國的鴉片戰爭,是近代西方國家第一次對中國發起的大規模挑戰,也正式終止一段中國盛世。1842年英國戰勝,皇家鑄幣廠(Royal Mint)推出一款紀念章,圖像是英國獅子壓制着中國龍,顯然此時龍已被國際視爲中國象徵。就圖像來看,這條龍雖然已非17、18世紀帶着西方特徵的混種龍,卻也與尊貴的皇權威嚴、神聖的宗教信仰再無關連,而是象徵一個古老衰弱的帝國。

隨着國際局勢衝突與動盪,具羞辱意味的中國龍圖,直到20世紀都未曾停止出現。1915年美國《塔科馬時報》(The Tacoma times)以一幅中國龍圖像,諷刺中國的帝制復僻。這隻中國龍似乎又回到達文西時代,有短胖的身材和粗壯的四隻。不只如此,還長着稀稀落落的毛髮和老人斑,是會吃人的醜陋惡龍。由上述兩個造形懸殊的案例可知,正因爲圖像的演化並非線性發展,纔會造就東西方無比複雜的龍圖系譜。

左爲1842年初期英國皇家鑄幣廠設計的紀念幣上,被英國獅子擊敗的中國龍。右爲1915年11月10日美國《塔科馬時報》的中國龍圖。 圖/The Royal Mint Museum、The Library of Congress

《塔科馬時報》這幅中國龍圖,可能也受到當時西方人對恐龍認知帶來的影響。雖然今日科學研究逐漸重新定義恐龍的外型,但在20世紀以前,人們對恐龍的刻板印象持續很久,影響到西方整個世代對龍的想像。19世紀以來,恐龍與龍的視覺形象產生交互作用,龍的概念無疑使恐龍造形增色,幫助人們具像化科學中的恐龍。恐龍圖像出現後,又影響到20世紀西方龍圖的創作。

1854年倫敦水晶宮陳列了真實比例的恐龍雕像,製作雕像的場景被版畫記錄下來。當時的恐龍被英國作家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形容爲「跟大象一樣巨大的蜥蜴」。這些恐龍造形幾乎直接傳承了17、18世紀自然史文獻中的圖像,不過頸部與尾部更加粗短,也沒有翅膀。

恐龍議題的出現,影響到20世紀西方龍的想像,迪士尼龍尤其如此。隨着恐龍造形推陳出新,迪士尼也創造出無數的龍角色,特別是能站立、上肢小、下盤大的龍,造形幾乎不存在傳統歐洲圖像裡,反而與恐龍相似。這些繽紛多樣的迪士尼龍,又成爲設計木須時重要的參考資料。木須龍不僅因此站起來了,也從此成爲世界龍圖系譜中,舉足輕重的一員。

龍是一個不斷演化的圖像,可以不斷被重新改造,成爲合理的存在。作爲迪士尼動畫角色和其第一次的中國角色,木須龍確實做到導演的「前所未見」設定,也成功串起東西方文化交流,產生新的龍形象、延續龍文化。當木須自我介紹時說祂是「威力無比、歡樂無限、無堅不摧的木須!」時,正爲現代文明中的龍圖像,立下一個既古典又現代、融合東西方的新典範,持續展演其衆多先祖們的豐富形象。

1853年製作恐龍雕像中的版畫記錄。 圖/〈Paleoart: the strange history of dinosaurs in art – in pictures〉

責任編輯/賴昀